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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5章 一贯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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蜀中的春雨总是来得绵密,青石板路上浮着一层薄雾。生地黄望着回春堂檐角滴落的雨珠,青布衣襟沾了潮气,指尖在黄杨木诊台上轻轻叩着节拍。这是他化形为人的第三载,每逢惊蛰雷动,他总能感知到天地间蛰伏的阴气开始流转。

门帘忽被掀起,挟着料峭春寒闯进个中年男子。绸缎纹样的杭绸直裰裹着发福的腰身,眉心却拧着解不开的结。"先生,我这肋下胀痛半月有余..."周掌柜解了外袍,未语先叹,"夜里口干得紧,吞两盏冷茶都不解渴。"

生地黄执起他手腕,三指搭在关脉处。指下脉象细弦如按琴丝,左关尤甚。"可觉目涩耳鸣?"他瞥见对方眼角泛红,舌苔薄白少津,心下已有七分把握。这分明是肝阴不足,郁而化火的征象。

"正是!晨起照镜,眼白都泛着血丝。"周掌柜猛拍大腿,"前街仁和堂给开了柴胡疏肝散,初时见效,这几日反添了烧心之感。"

"木郁当发,然久用辛散必伤阴血。"生地黄取过竹纸,狼毫蘸墨写下"一贯煎"三字,"好比久旱的春木,若只知疏通沟渠却无甘霖滋润,终究要枯槁的。"笔锋流转间,当归、枸杞、沙参、麦冬、川楝子的名字次第浮现,墨色在宣纸上晕出深浅不一的痕迹。

药柜忽然传来窸窣响动。生地黄抬眼望去,当归正踮着脚够顶层的紫檀抽屉,杏红裙裾扫落几片陈皮。"说了多少次,补血养阴的药要存阴凉处。"她转身时耳坠上的血珀晃出暖光,指尖拂过周掌柜腕脉,"这脉象虚弦,得用我全当归,补中有动才能养肝体。"

"且慢。"清冷嗓音从梁上传来,麦冬素白衣袂垂落如瀑,"胃阴不足当用我去芯,配沙参润肺金生肾水。"她足尖轻点药碾,碾槽里未收的玉竹碎末扬起细尘,"肝苦急,急食甘以缓之。"

川楝子抱臂倚在门框冷笑:"你们这些滋阴的就知道灌蜜水,没见病人胁痛如绞?"他玄色劲装袖口银纹暗闪,腰间皮囊渗出苦香,"非我破气疏泄,这郁结的肝气能通?"

生地黄轻叩案上青瓷水盂,叮的一声脆响震得满室寂静。"枸杞何在?"他话音未落,后堂转出个赭衣少年,捧着朱砂罐憨笑:"方才在焙制地骨皮...啊!"罐中突然腾起青烟,沙参提着裙摆冲出来,鬓间玉簪都歪了:"说了地骨皮要文火慢烘!"

周掌柜看得目瞪口呆,生地黄却神色自若地封好药包:"三碗水煎作八分,晨起酉时各一服。"他将药包系上五色丝绦,"七日后若仍觉口苦,加鲜石斛三钱同煎。"

待病人离去,生地黄转身望向吵作一团的药灵。窗外春雨渐沥,当归和麦冬为用药比例争执不下,川楝子把玩着柳叶刀削制枳实,枸杞手忙脚乱地收拾打翻的甘菊。他轻叹一声,袖中滑落半卷《柳州医话》,书页停驻在"滋阴佐疏肝"的朱批处。

青瓦檐角的雨帘渐渐收住时,回春堂来了位裹着藕荷色披风的姑娘。阿芷摘下风帽露出尖俏的下巴,指节泛着不正常的青白:"月事两月未至,前日勉强有些许,却淡得像掺了水..."

生地黄注意到她袖口露出的绷带——蜀绣匠人特有的针痕在虎口处层层叠叠。当归抢先执起女子手腕,眉尖忽地蹙紧:"这脉细如蛛丝,左关虚浮,定是熬夜赶工伤了肝血。"

"戌时燃烛绣花,寅时对窗理线。"麦冬突然出声,指尖点在阿芷眼睑下方,"阴血暗耗,子时不眠最损肝阴。"她素来淡漠的声线里难得带了几分波动,案头《黄帝内经》无风自动,停在"人卧血归于肝"的篇章。

川楝子抱臂嗤笑:"你们这些补药就是迂腐!"他腰间皮囊里的苦香越发浓烈,"要我说就该用我三倍剂量,把淤堵的肝经彻底冲开!"

"万万不可!"枸杞抱着朱砂罐从后堂急奔而出,"这位姐姐舌红少苔,分明是阴虚内热之象..."话音未落被川楝子揪住衣领:"小枸杞懂什么?当年张从正攻邪三法..."

"都住手!"生地黄一掌拍在黄杨木诊台上,震得青瓷水盂泛起涟漪。他取过阿芷的脉案,墨迹在宣纸上洇出深浅:"当归六钱,枸杞八钱,麦冬、沙参各五钱。"笔锋顿在川楝子名字上,"你只用一钱半。"

玄衣青年猛地撑住桌案:"这点剂量还不够塞牙缝!"袖口银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,"当年朱丹溪治郁证..."

"今时不同往日。"生地黄蘸墨续写处方,"此女先天脾弱,过用苦寒必伤中焦。"他抬眼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,"枸杞,取熟地黄三钱与川楝子同煎,以制其燥烈。"

五更梆子响过三声时,回春堂的门板被拍得震天响。阿芷的嫂子浑身湿透冲进前堂:"先生救命!小姑服药后腹痛如绞!"

生地黄抓起药箱疾步而出,药灵们化作流光没入箱中。绣坊阁楼上,阿芷蜷缩在绣架旁,满地散落着牡丹纹样的绛红丝线。川楝子化形落地时脸色煞白——他腰间皮囊不知何时破了个口子。

"你私加了剂量。"生地黄三指扣住患者腕脉,寸关尺三部皆现弦急之象。川楝子踉跄后退,玄衣沾了窗棂渗进的雨水:"我...我看她郁结太深..."

沙参突然现形,玉簪在夜风中叮咚作响:"戌时血海当令,此刻腹痛定是肝气横逆犯脾。"她素手轻扬,阿芷腕间浮现淡金色经络图,足厥阴肝经果然泛起不祥的青紫。

"取饴糖一两化入药汤!"当归的红裙掠过满地丝线,"甘缓急迫,先护中州。"麦冬默不作声地并指按在患者太渊穴,肺经金光渐亮,压制住暴走的肝木之气。

生地黄从药箱底层取出熟地黄,漆黑如墨的药材泛着幽光:"九蒸九晒的熟地,最擅养阴涵木。"他将药材投入药炉时,枸杞突然惊呼:"快看子午流注!"

阁楼更漏正指向亥时三刻。阿芷腕间肺经金光大盛,与肾经的幽蓝水光交相辉映。沙参眸子一亮:"金水相生!快加我三..."话音未落,生地黄已将沙参、麦冬各添二钱入药。

晨光穿透绣坊的茜纱窗时,阿芷的脉象终于缓和如春溪。川楝子跪坐在药箱旁,指尖摩挲着破损的皮囊:"我错在只见肝郁,不见阴伤。"

"疏泄之道,当如春风化雨。"生地黄将修补好的皮囊递还给他,"你看这蜀绣。"他拾起地上的牡丹绣样,"千针万线皆要顺应丝理,若强行抽拉..."指尖轻挑,一根金线应声而断。

枸杞蹲在药炉边扇火,突然抬头:"昨日酉时阿芷姐姐肺脉异动,可是应了'虚则补其母'的道理?"他袖口还沾着炮制地黄的灶灰。

"肺金生肾水,肾水又涵肝木。"沙参将玉簪重新绾好,"我本经说'补上治下制以缓',正合此理。"她身侧《医学启源》无风翻动,停在五行生克图页。

当归突然抓起案头两片当归切片:"你们看!"酒炙过的药材泛着琥珀光泽,生切片却质朴如初,"昨日若用生当归,未必压得住暴走的肝气。"

麦冬伸手接住窗棂漏下的晨曦:"炮制如驯马,全在医者一心。"她腕间忽然浮现十二时辰脉络图,太阴肺经在寅时光芒最盛。

生地黄收拢满地医书,忽见阿芷绣架上多出幅未完成的图案——茵陈草与枸杞子缠绕而生,当归叶托着晶莹的麦冬花,恰似一味行走人间的良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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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露过后的清晨,回春堂门前的桂花树落满碎金。药碾声里混进一阵急促的咳嗽,青衫磊落的老者扶着门框喘息,指缝间漏出点点猩红。

"张夫子?"生地黄起身相迎。这位城南私塾先生素来康健,如今却形销骨立,月白中衣松垮垮挂着,咳声如破旧风箱。

沙参化形时带起淡淡药香,玉簪上的晨露尚未干透:"寅时咳血,痰中带血丝。"她指尖虚按老者太渊穴,"肺脉浮数,尺部却细若游丝。"

"此乃金水不能相生之象。"麦冬突然现身,素白衣袂拂过案头《医宗必读》,书页停在"劳嗽证治"篇,"子盗母气,肾阴不足反耗肺阴。"

川楝子斜倚药柜冷哼:"要我说,该用我疏通三焦..."话音未落,沙参玉簪寒光骤亮:"肺叶娇嫩,岂容苦燥伐戮?当佐金平木,滋水涵木!"

药室陡然寂静。枸杞抱着新采的鲜地黄愣在门边,根须上的泥土簌簌落地。生地黄轻叩青瓷水盂,涟漪中映出张夫子舌象——裂纹纵横如龟甲,苔少而燥。

"沙参五钱,麦冬四钱。"生地黄提笔蘸墨,"枸杞八钱滋养肾精,当归三钱养血柔肝。"笔锋悬在川楝子名讳上方,"你只用三分,研末冲服。"

玄衣青年猛地攥紧腰间皮囊:"三分?这比绣娘那次还..."忽见张夫子又呛出一口带血丝的痰,后半句生生咽了回去。

戌时的私塾后院,药香混着墨香浮动。川楝子盯着砂锅里翻涌的药汁,三分碎末在汤液中沉浮如孤舟。檐角铜铃忽响,沙参踏月而来,腕间缠着十二时辰经络丝绦。

"可知为何只用你三分?"她指尖点在川楝子胸前,玄衣下的木香陡然浓郁,"张夫子虽肝阳上亢,本质却是肾水枯涸。若依你往常剂量..."玉簪轻划,虚空中浮现五行生克图,代表肝木的青色光团正疯狂啃噬肺金白光。

川楝子瞳孔骤缩。往日横冲直撞的疏肝气竟在经络图中显出狰狞面目,所过之处肺经纹理寸寸断裂。他踉跄扶住药炉,腰间皮囊渗出苦涩汁液:"我...我竟成了劫掠肺金的帮凶?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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